“洪湖的水流哗啦啦啦啦,洪湖岸边就是我们的家。明月山的风吹呼啦啦啦啦,我们学校就在山脚下... ...”
每周一的清晨,明月山下,洪湖文化艺术学校的学生们都会用歌声开启新的一周。旗杆下,校长丁星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轻盈地打着节拍,清风拂过她斑白的发丝,澄澈的眼眸闪着星星一样的光芒。
这是她为孩子们写的歌,每个音符都浸透了她对这片土地的眷恋,和对山里娃的疼爱。
丁星今年69岁,扎根乡村48年,办学33年。她的学校与其他乡村小学不同,每天都有艺术课,一所偏远的乡村小学被她办成了留守儿童的“梦工厂”,用爱与艺术照亮了近万个孩子的童年。
只要音乐一流动,丁星就忍不住跟着节拍起舞。兴起时,田坎上、湖岸旁,大树下……处处皆是舞台,抬手、转身、踮脚,轻盈得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
没人能看出,这个在天地间自在起舞的人,左腿曾因严重骨裂留下病根,还患有皮肤癌;更没人能想到,她的生活里藏着那么多沉甸甸的重量:曾经30 年如一日照料残疾姨妈,日夜守护患癌的丈夫,还时时都在为办学经费短缺而焦虑。
丁星本不是洪湖人,8岁那年,父母离异,母亲带着她从四川合江来到洪湖,随行的还有她的残疾姨妈。母亲再嫁后,丁星便默默承担起了照顾姨妈的重任。
1977年,21岁的丁星从长寿师范学校艺术专业毕业。她专业成绩拔尖,气质出众,原本已被分配到了城区一家文化单位,但为了小姨,她放弃了。
“姨妈要是没人照顾,冬天连热水都喝不上。” 姨妈幼时因高烧损伤神经,不仅平衡能力差,听力也弱。挑水、担煤、背米、洗衣服、煮饭……家里的大小琐事,全靠丁星一双手扛着。就连后来谈婚论嫁,她对丈夫郑德清唯一的要求,都是 “要和我一起照顾姨妈”。
从少女到中年,丁星承担起“姨妈的依靠” 这个身份,30多年如一日悉心照顾,直到姨妈因病辞世。
回到洪湖镇的丁星成了一名乡村音乐老师。那时的农村学校,艺术教育几乎是一片空白——初中才勉强开设音乐课,课时还少得可怜,孩子们甚至会把“do、re、mi”念成“一、二、三”。
当丁星抱着手风琴走进教室,指尖流出连贯的旋律时,孩子们都看呆了,“怎么这么好听呀老师,这是百灵鸟在唱歌吗?”
孩子眼里的好奇,让丁星更坚定了想法:“山里娃也有享受艺术教育的权利!”她一次次找校长和主课老师“理论”,硬是为音乐课“抢”来了一席之地,还组办起一个艺术团,放学后免费教学生们唱歌和跳舞。
可这份热心,在当时却成了“异类”。主课老师觉得她“不务正业”,耽误孩子们学习;家长们也不理解:“山里娃,能念书干活就行了,学唱歌跳舞有啥用?”丁星曾看中一个很有天赋的女生,刚把人招进艺术团练了一天,女生就被家长拖回了家,还冲着丁星发火:“女孩子穿紧身舞衣扭来扭去,像什么样子!”
田间、湖岸处处是丁星和学生们的排练场
丁星没气馁。没有排练场,就在田间院坝练;没有演出服,就自己缝……有次要去区里演出,为了让孩子们穿得整齐,她每天晚上坐在灯下,一针一线给演出服钩装饰——粉红色的小娃娃坐在月亮上,足足勾了两个月,让每个孩子胸前都有了专属的 “星光”。
1995年六一儿童节晚上,丁星带着艺术团几十个孩子,用课桌搭起简易舞台,铺上从学校仓库翻出来的旧红地毯,要给全镇乡亲办一场文艺汇演。
谁知演出还没开始,突然停电了!
丁星急坏了,但是,“一瞧台下,几乎没人退场……”数百村民在院坝里等了近三个小时,直到晚上10点来电。音乐响起时,台上童声悠扬,台下掌声雷鸣。那一夜的灯火与掌声,让丁星心里笃定:“艺术是暗夜里的火种,只要我护好它,总有一天能燎原。”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一场大病让丁星不得不办了病退。在家休养时,她总惦记着艺术团的孩子们。康复后,丁星跟丈夫郑德清一商量,拿出全部积蓄,于1992年创办了洪湖文化艺术学校。
办学初期的丁星老师与教职工及学生们
丁星老师从此成了孩子们的“丁妈妈”。她白天教文化课;下午开设免费的艺术延时课;晚上照顾寄宿生的生活起居、辅导功课;到了周末,又开课义务教村民们唱歌、跳舞。
“丁妈妈”也是孩子们的生活老师
学校鼎盛时有学生500多人,其中80%是留守儿童,50%需要寄宿,还有孤儿和残障儿童。“看见他们,就像看见我自己的童年,我咋个能不管呢?” 丁星总这么说。
她的教育理念也很特别:“我不会特别严苛地要求每个人的基本功,学艺术只是让孩子们的生活里增添一道阳光、一道彩虹,让他们用一双能发现美的眼睛探索这个世界……”
被艺术滋养的山里娃们,都很爱笑,从自卑封闭逐渐变得明朗自信。
君君(化名)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眼神清亮,身材修长,是丁星看重的舞蹈苗子。但刚来学校时,她总是缩在角落不说话。父亲外出打工,母亲离开,孩子心里藏着太多的委屈。
现在的君君(化名)是一个自信又快乐的女孩
丁星如同照顾自己女儿一样,帮她洗澡、梳头,挑选衣服,单独教她唱歌、跳舞。渐渐地,君君眼里有了光 —— 听到钢琴声会跟着转圈,唱起歌来像百灵鸟,跳舞时像只轻盈的小蝴蝶。“未来我想要成为像‘丁妈妈’那样的老师!”
被丁星点亮人生的袁雪菲又回到母校做了音乐老师
袁雪菲也是被丁星点亮的孩子。她是学校第一届毕业生,后来考上北京舞蹈学院,拿到了中国舞教师资格证。可毕业后,她没留在大城市,反而回了洪湖镇,回到母校当起了音乐老师。“在丁老师打造的舞台上,农村娃也能挺直了背,跳出、唱出孩子该有的童真和自信。现在我要把这份光传下去。”
那些年,洪湖文化艺术学校的文化课成绩在长寿区名列前茅,文艺节目更是成了 “标杆”,几十所学校来取经;孩子们去区里、市里比赛,还登上过重庆春晚的舞台。即便有些孩子没走艺术路,也成了工作单位里的文艺骨干。更有学生考上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国防科技大学,带着丁星的期望,走出了大山。
洪湖文化艺术学校开办33年,从没让一个孩子因交不起学费而辍学。一来学校收费远低于普通学校(从最初每学期100元到现在700元);二来遇到家庭困难的孩子,丁星老师都会自己掏钱给补上,她甚至还领养了一名因家贫差点失学的女孩,还长期资助了4名孤儿。
丁星和她领养的女孩
可这几年,学校的日子越来越难。农村生源锐减,学校在校学生已经不足百人,学费收入还不够给18名教职工发工资。自己和丈夫的退休金、女儿的资助全都贴进去不说,时不时还得找亲友们借钱。
丁星和丈夫郑德清执手一生、相濡以沫
2018 年,更大的打击来了——在学校教文化课的老伴儿郑德清,被查出肺癌。丁星陪着丈夫去北京治疗,已经定居北京的女儿心疼她,希望老两口就此退休,迁居北京,一家人共享天伦。看着病床上的丈夫,丁星答应了。
可没过多久,孩子们的电话打来了,此起彼伏地喊着:“丁妈妈,我们想你了……”
几个月后,夫妇俩还是回了洪湖镇。快到校门口时,眼前的一幕让丁星惊呆了:一大群学生等在马路两旁,眼里满是期盼。“丁妈妈,不要离开我们……”家长们也围上来,紧紧握着他俩的手:“你们是好人,一定会好起来的!”
丁星含泪把孩子们一个个搂进怀里,使劲抱了又抱,“你们放心,我留在这里,继续教大家唱歌跳舞,丁老师不走了……”
听丁妈妈讲故事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活动之一
随后,丁星卖掉了母亲留给自己位于长寿城区的房子,“学校的存在,意味着和曾经的我一样的孩子有家,意味着我有家。”
前两年,丁星又查出了皮肤癌,夫妻俩都成了癌症患者。虽然困难重重,前路未明,但她的坚定一如往昔:“只要还有一个孩子需要我,我就要坚持下去。”
69 岁的丁星,每天还是起得很早。清晨,先到女生宿舍为年纪小的孩子梳头、扎辫子,再跟孩子们一起吃早餐。课间除了做广播体操,还设置了集体唱歌的环节。等孩子们开始上文化课,丁星会悄悄去各个教室的窗外巡视一圈。然后回家护理患癌的爱人,做饭洗衣——他们家就在学校里,操场一角放满葱葱郁郁的盆景,都是老伴郑德清栽种下的。
丁妈妈每天都要给年纪小的孩子扎辫子
“我的一生都留在了这个地方,我希望这片土地上有歌声。”几十年前那个能歌善舞的漂亮姑娘,如今已两鬓斑白,但她的心愿从来没变过。
2025年,丁星又一次搂着毕业班学生定格笑容。
而洪湖镇上自打有了丁星的学校,院坝上开始有人起舞,田坎上常传来歌唱,艺术的种子落在这片土地上,悄悄发了芽、开了花。
在这片天地间自由起舞的丁星,不似阳光耀眼,更像山间明月,清辉温柔,默默为无数暗夜中前行的生命点亮了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