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渐浓稠,湘南群山深处的小村庄担家冲,一座土砖房前,71岁的郭尊湘佝偻着背,从屋里端出了半碗温热的米粥。
他手拿勺子,轻轻凑到凳子上呆坐的养子嘴边:“建保,张嘴。”一勺粥,建保喝半口、洒半口,汤水顺着嘴角沥沥拉拉往下流。几口粥下肚,这孩子突然兴奋起来,“呵呵呵”怪叫几声,手舞足蹈一阵后,又把嘴凑过来接着喝。
给建保喂饭很考验耐心,而这碗饭,郭尊湘已然坚定地端了32年。
建保先天脑瘫,头斜眼歪、口水不断、也无法正常行走。32年前,当郭尊湘执意领养这个孩子时,遭到了所有亲友的强烈反对。但他却说:“这是上天给我赎罪的机会。”
这是一个饱受创伤和苦难的家,但无论日子多么艰难,郭尊湘从未有一刻放弃建保。喂饭、洗澡、换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即便孩子心智不全,也要竭尽全力给他温饱和尊严。
从湖南临武县城向北,驱车50分钟抵达麦市镇焦溪村,再沿一条蜿蜒的山路盘旋向上,直到海拔千米之上,才能看到这个小小的自然村——担家冲。红砖旧瓦,仿若一片被时光遗忘的角落,郭尊湘的家就在这里。
▲郭尊湘的家,在莽莽大山之间
“焦溪、焦溪,水土松松焦了溪,一年四季出门少;焦溪深处有个担家冲,扁担压得人发晕。”山高林密、坡陡水缺,这句在当地流传的山歌,形象描述出担家冲的荒僻。然而,这片贫瘠的土地,曾给过郭尊湘一个满是希望的家。
1980 年,他步入婚姻殿堂,1981 年迎来儿子的诞生,1983 年又喜得一女。妻子身体不好,独力担负着四口之家生计的郭尊湘,种田耕地、挑脚、做小工……恨不得将一分力气化作十分来使。但儿女双全的幸福,让他整日乐乐呵呵,从不在意辛苦。
但是,一场意外如晴天霹雳,瞬间击碎了所有的幸福。
1983年冬天的一个黄昏,郭尊湘和妻子抱着女儿外出,把年仅三岁的儿子独自留在了家里。
回家一推门,迎接他们的,并非活泼可爱的儿子,而是裹挟着焦糊味儿的阵阵浓烟。调皮好动的儿子不慎掉进了爸爸留给他取暖的炭火中,小小的生命不知遭遇了怎样的痛苦和绝望,已经停止了呼吸。
仿佛被人用钝刀子生生剜走了心头的肉,巨大的打击击溃了郭尊湘,从那天起,担家冲的乡间小路上,少了一个稚嫩的身影,多了一个神志不清、时常狂奔的男子。
命运的打击并未就此停止。几年后,因为既要照顾生病的丈夫,又要抚育年幼的女儿,加上丧子的悲伤,郭尊湘的妻子不堪重负,也永远离开了人世。
后来,郭尊湘的兄弟姐妹和亲戚凑钱,把他送到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直到1992年,他的病情才逐渐稳定下来,终于能够生活自理。但丧子之痛留下的阴霾,却依然如影随形,笼罩在心头:“儿子活活被火烧死,我一直自责怨恨,我觉得我就是个罪人。”
1993年4月,命运的齿轮悄悄转动,给了他另一个“儿子”。邻村有户人家生了个脑瘫儿,孩子都3岁了,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家人打算弃养他。别人茶余饭后的闲聊传到郭尊湘耳中,却如同一声惊雷炸响:"我儿子被烧死那年,也是三岁。"心痛的感觉再度袭来,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幼小的生命就这样被抛弃。尽管亲友反对、乡邻嘲讽,甚至当时10岁的女儿也哭闹着不想要“傻弟弟”,郭尊湘却毅然决然地把这个被命运遗弃的孩子接回了家:"这是上天给我赎罪的机会。"
郭尊湘给这个孩子取名为“建保”。从那以后,他又当爹又当妈,一天都未曾与建保分开过。他在田间挥汗时,建保便在地头爬来爬去;他在灶台做饭时,建保就在院坝里愣怔发呆;建保睡着了,他才肯躺下休息;建保吃饱了,他才会端起自己的饭碗;甚至于因为尘肺病要住院,他放心不下孩子,也会把建保带在身边。
然而,建保并未像他期待的那样,随着年龄增长会有所好转。“一天一天,一年又一年,建保这孩子总是身体扭转,头耷眼歪,不能安稳地坐、站和走,就像个不听使唤的机器人。”
成年后的建保,身高定格在了一米五,智力水平还不如一岁的孩童。饿了不会表达,冷了热了也浑然不知,吃饭要喂,睡觉靠哄,大小便失禁也是常事,时不时就在地上滚来爬去,弄得满身尘垢。而郭尊湘不仅精心照料着这个孩子的一日三餐,还不厌其烦地为他洗澡换衣,尽力维护着建保的体面和尊严。
▲郭尊湘给了养子最深沉的父爱
1998年,郭尊湘再婚,2002年又迎来一个儿子。善良的妻子和他一样,无论生活多苦多难,从未有过“甩掉脑瘫儿子”的念头。“人心都是肉长的,对这样可怜的孩子,我们不可能丢下不管。”女儿长大后,也渐渐理解了父亲的痛,家里的生活用品几乎都是她在支持。
一碗饭喂完,夜幕已经深深地笼罩了这个小小的院坝。郭尊湘倚门而立,仰头望着满天星斗。远处山峦的轮廓若隐若现,耳边不时传来建保“呵呵”的叫声,在夜色印衬下,郭尊湘的身影愈发显得瘦长和佝偻。今年的他已经71岁,还患有尘肺病,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陪建保多久:“我走了,建保咋办?”成了他目前最大的担忧。
当建辉基金会为他送来慰问金时,这位质朴的老人说的最多的,除了谢谢,就是这句:“除非我不在了,否则绝不舍下这个孩子。”
三十二年光阴堆叠:一个父亲失去了儿子,又找到了新的“儿子”;一颗星星坠落人间,却收获了如星空般浩瀚的父爱;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用裂痕接住了另一个残缺的生命。这位湘南山坳里的老人,用最深沉的爱救赎了自己,也照亮了一个弃儿——那光虽不足以照亮大山,却温暖了两个相互依偎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