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岁的黄厚瑜很瘦,皮肤下每根骨头的形状都清晰而突兀,脚踝还不及常人的手腕粗,仿佛一阵风过就能把她吹倒。
但事实上,老人家走路稳健、且视力很好,深陷的双目中炯然有光。
生于湖南的黄厚瑜,骨是湘人的铁骨铮铮、血是湘人的血性刚烈;
年轻时,响应国家号召,瞒着母亲弃教从戎,加入“八千湘女上天山”的滚滚洪流;
在边疆,为自己重搭起三尺讲台,三十年细雨润物,直至桃李满天山;
退休后,又投身公益,用微薄的退休金坚持助学,三十年,资助了百余贫困学子;
跨过近百年的岁月,她这一生,无一日得闲,却每日都精彩,生活至简,灵魂却无比高贵。
黄厚瑜老人现在的居所,在衡阳市一个大型老年公寓里。
小小的一居室,陈列朴素,却异常整洁。
一桌、一床、一架书和一个样式老旧的衣柜就是全部大件儿。屋里最醒目的,是一墙的老照片。
泛黄的旧照里,年轻的黄奶奶身着军装,清丽的眉眼间英气十足,仿佛穿越时光而来,一下子把人拉回了她如火般热烈的青春时代。
▲1952年,黄厚瑜拍摄于新疆照相馆
黄厚瑜1926年出生于长沙,初中的班主任正是毛泽东《蝶恋花•答李淑一》中的李淑一。受恩师影响,她1949年开始在解放区任教,解放后,进入省立二师附小,工作稳定安适。
然而,1951年,新疆军团到湖南招募女兵,“有志青年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又像火种一样点燃了黄厚瑜的梦想。因为妈妈反对,她甚至连招呼都没打就悄悄离开了……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25岁那年,我终于亲眼看到了给过我无限遐想和憧憬的茫茫沙漠……”
然而,看似浪漫的大漠却艰险四伏。她们二月出发,四月才到,从长沙坐火车到陕西,然后改坐大篷车,为了防土匪,车前插满了枪支。经过河西走廊六盘山时翻了车,有人就这样牺牲在了路上。湘女们大哭后,有的就动摇撤退了,黄厚瑜却坚定地选择了向前。
那时候,新疆的条件是真苦。一到冬天,气温就下降到零下40多摄氏度,女兵们住的是地窝子,吃的是包谷馒头,不见江南的绿色,也不见一粒家乡的大米饭。
▲五十年代,援疆女兵住的地窝子
1953年初,师部决定创办子弟学校,有从教经验的黄厚瑜第一个报名,成为80名“疆二代”的启蒙教师。“眼看着80多个孩子没地方读书,我们几个‘湘女’白手起家,建学校、建教室,用自己的积蓄买了教学器材,就一个信念一定要让孩子们都有书读。”
▲1954年,创办八一子弟学校的湘女们
这所学校,就是当地八一中学的前身。从荒原上响起琅琅的读书声,到黄厚瑜离休,她在新疆坚守了30多年,带出过三千多名学生,将希望的种子播撒到了天山南北。那时候,她就曾资助一个贫困孩子,从小学一直供到高中毕业。
援疆时光里,她先后荣立过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又荣获了全国劳模。
1984年,“援疆第一代母亲”黄厚瑜离休回到了湖南衡阳。
“天山红柳”又做回了“芙蓉国”的荷花,平静的生活并没有让她一颗火热的心冷却下来,她依然热爱讲台,惦记着学生们。
“我在报纸上了解了衡阳市开展‘慈善一日捐’,那我就给自己定个目标,做个慈善一月捐。我要坚持把一年中一个月的工资拿出来捐给需要帮助的人,工资虽然不高,但也尽我微薄的一份力量。”老人每个月的工资只有3000元左右,近40年累计捐款却有20多万元,她把这些钱,大多数都捐给了贫困学子,换了一种方法继续她热爱的教育事业。
▲黄厚瑜向小学捐赠书籍
2001年,她还因为一个孩子又重新拿起了放下多年的粉笔。
那年春节前,黄厚瑜和衡阳市关工委成员去看望贫困家庭学生,一个13岁左右、面黄肌瘦、步履蹒跚的男孩小辉因此走进了她的生活。
那是一间多么阴暗、潮湿、又简陋的小屋啊。小男孩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家里只有一个瘫痪在床的爷爷和一个体弱多病的奶奶,全靠“低保”过活。孩子奶奶絮絮地向他们诉说着:孩子先天残疾,生下来舌头就比正常婴儿短,该上学时,又发现脑子不好使。想送他去上学,没有一个学校肯接收……老人语音哽咽,眼角也渐渐挂满了泪花。
黄厚瑜一边难过,一边暗暗做出一个决定:辅导小辉学习,让他完成小学学业。那时,黄厚瑜已经75岁高龄,也从未接触过特殊儿童教育。
她一边琢磨一边教。她自己掏钱买文具,又写信到北京一些出版社求购残障儿童教材。千方百计地使用直观教学,买来挂图、收录机教他练口型、练发音。为了教孩子读准一个字,她常常要反复带读几十遍上百遍。为了教他认识人民币,她带他去商场购物。教写作时,她就让他给妈妈写信,要他自己写地址,自己去邮寄……
最终,她用两年半的时间帮助小辉完成了小学前3年的学习内容。2003年秋,小辉到衡阳市广场小学就读三年级。
▲黄厚瑜在衡阳家中
小辉小学毕业后,慢慢掌握了基本生活技能,成年后能自己上街擦皮鞋,开三轮车谋生。可惜命运不公,几年后,小辉病情恶化,导致瘫痪,生活无法自理。他的爷爷奶奶去世后,黄厚瑜自己也越来越力不从心,只好把小辉送到了福利院,但是还是会时常探望。
老伴儿去世后,黄厚瑜搬出了衡阳旧居,住进了夕阳红老年公寓,捐书、助学却依然没有停。近40年,她捐助过的孩子已有百余名。黄厚瑜膝下无子,这些和她相互惦记的学生们就都是她的孩子。
“我是做教育的,我希望每个小孩都能上学,我只是从身边小事做起,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们。”
她公寓书桌的抽屉里装得满满的,都是孩子们给老人寄来的信件,几张单薄的信纸上,密密麻麻记录着黄厚瑜自2005年开始至今的捐款、捐物记录,其中有一条记录是“2012年已在红十字会登记好,遗体交给医学解剖科学实验”。
▲2013年,黄厚瑜成为衡阳市签署遗体捐献书的最年长志愿者。
黄厚瑜这一生,该拿枪的时候拿枪,该拿铁锹的时候拿铁锹,该拿粉笔的时候拿粉笔,活得干脆爽利,绝不拖泥带水,赴疆就做坚韧的天山红柳,回湘依然是高洁的映日荷花,生如夏花般绚烂的她,常常感慨:“我这辈子赚太多了,和我一起上天山的八千姐妹,恐怕大都不在了,我现在只想有朝一日和她们再会时,她们能笑脸迎我。”
建辉慈善基金会在湖南衡阳市的合作团队在了解核实黄厚瑜的情况后,提交了这一线索。建辉慈善基金会评审委员会经过评审,于2022年7月将她评定为致敬人物。希望善良的她收到一份来自社会的温暖与回馈。